斯嘉麗

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相對的。但當你把他們置放在同一個位子和空間裏時，他們互相攙扶。

你會發現，相對的東西本質其實是相同的。

知曉卡地亞的過去，再知曉她有一位修女的姨母，這不是什麽好令人驚訝的事情。她們誰也不比誰高尚、誰也不比誰世俗。就好像雅各布與保皇衛隊，他們保護，一方面他們侵略，他們只是站在不一樣的立場。

一位殺過人的女孩穿上代表聖潔的修女制服並沒有什麽，我們都只是要為了救人。那些躺在病床上的囚犯，他們真是窮兇極惡的人嗎？他們不過是在抗爭的過程中戰敗，只不過與皇室意願相違背，被冠上叛國者的稱號，他們都只是想要爭取。

我站在鏡子前，將白色頭巾纏好，我擡手摸了摸穿在頸上細繩的戒指，在上面落下一吻，將它重新埋藏回衣領裏。

聖醫院裏第一批囚犯已經抵達。醫院裏的修女們已經開始了治療工作，我慶幸自己情緒一直很平穩，為送來的男人們註射和貼上紗布，手裏絲毫沒有顫抖的跡象。今早送來的囚犯裏有一位右眼已經失明，送來這裏治療感染的眼睛，因為他明日起就要被送往絞刑臺。

施予酷刑的人是他們，欲救治人的也是他們。

聖醫院的病床排列在墻邊，幾乎都躺滿了各種傷患。每一位修女臉上都沒有特殊的表情，她們已經見慣了這些場面，而不管來到這裏的人犯下什麽罪行，她們都一一為其耐心地提供治療。

有人在嘶吼嚎叫，我往那頭看了一眼。

“他的腿必須被鋸掉。他們放任他中彈的傷腿在汙水裏一星期，他的瘡口處已經潰爛，不切除就會感染到大腿根部。”身後一位稍年長的修女在說。

“他犯了什麽罪？”有小修女在問道。

老修女靜靜地看著那頭的動靜，“這重要嗎？他們給他定下什麽罪，他便是什麽罪。”

其餘的修女則站在那裏。我們只能看，不能替他感受他的苦痛，唯一能做的只是讓他盡情地嚎啕，好讓苦痛可以分散到所有聽得見的耳朵裏。

那人慘叫了一聲最後昏厥了過去， Hallelujah. 老修女淡淡地嘆了一句。

中午的時間愈發靠近，我已經不自覺緊張了起來，我只能不停地來回踱步，一遍一遍地經過每一張病床上的臉孔，我希望見到的他都至少是稍微好一點的，我能想到最糟糕的情形，因為那樣預期中的抽痛到來就不會將我啃噬。

我見到科林的時候，甚至已經邁不開來腳步。

衛兵們將他擡進來，扔在了陽光曝曬最大面積的病床上。我想捂住自己的嘴巴，好讓口中的哽咽不會從吼裏跳脫出來。他們將他的手銬在了床頭鐵架上，我看不見他的臉，他好像只是倚靠本能地將臉埋進了枕頭裏，沒有力氣再動彈，只能任由他人擺布他，卡爾沒有說錯，他著實遭了罪……

我緩緩地跟著其他的修女移動到他的床邊。任身旁的修女們怎麽於驚詫於眼前的傷勢，我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
他傷得很嚴重。

她們替他治療皮膚上的創口，和擦去身上的血汙，他就像睡著了一樣，任由熾熱的陽光打在他斑駁傷痕卻依然美好的軀幹和臉龐，我想伸手去撫平他眉尖的皺痕。在每一次他無意識的痛哼之中俯下身去擁抱他，告訴他，他很安全，他們將他送回來了我身邊，就在我的眼前。

科林。我在心裏不停地叫喚著躺在榻上的人，我想看他睜開眼來的模樣，就像每日他在我身邊醒來那樣。

“咦？這是什麽？”為他換上衣服的修女忽然道，她從他的衣服裏邊掏出一枚東西。

我咬緊自己的嘴唇，“婚戒嗎？”有人在旁邊接話。

“God……上帝保佑你……”修女將那枚東西重新為他戴在手上，然後將他的手擺在腹部上，然後她們搖了搖頭，端著充滿血棉和紗布的盤子離開。

我緩緩走近他，看著他在枕頭上的樣子。我想觸碰他，可是我不知道我的手該落在什麽地方……他的每一寸肌膚都看起來好脆弱，我深怕我的觸碰會傷害到它們。他們對他到底做了什麽……

他是科林，他是雅各布的科林，他是奔流堡的科林，他是我的科林……

水珠落在了他的下巴上，我趕快伸手抹去它，但是越抹越多，我怎麽也擦不完，那些像是要將他淹沒，連帶著我也一起，我怕它們的溫度灼傷了他，我必須後退，我只能看著，我不能再接近他、靠近他，他是多麽地脆弱……

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，睜開眼睛來。

我看著他，他的唇瓣動了一下，我蹲下身來，靠近他。

“Scar……”他在說，手中的力道還在攥緊我的靈魂，我看著他的雙眸，裏面的深潭依舊，可以承載我一個人的星輝，“科林……”我輕聲喚他。

“我以為我看見天使了……”他露出了微弱的笑容。我將他的手貼在我的臉邊，側過臉去親吻，對他微微搖了搖頭，好幾次欲言又止，我就只是看著他，卻說不出任何話。

“Don’t cry……my hasting girl……”他的拇指替我抹去了眼角的淚水，好一會他又輕輕笑說，我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，“怎麽這麽愛哭……”一樣是充滿寵溺的無奈。

我只想要和他一直待在一起，永遠不放開他的手，但我必須要緊記我們的計劃，我在他耳邊輕聲問：“你還能走路嗎？”我不怕他人聽見，我只怕音量太過大聲，會驚醒我想保護的寶貝。

他看著我，像在思忖他未知的計劃，見他點了點頭。

“你確定嗎？”我垂下眼輕聲問道，摩挲著他的額角的淤痕，輕輕觸碰著他。

他再次看著我，點了點頭。

“你什麽時候會再被帶走？”我繼續問。

“今天晚上。”他輕聲回答。我看著他的眼，拇指劃過他的額角，也跟著點了點頭，為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給予勇氣和肯定。

我輕輕呼出一口氣，將手滑下，劃過他的臉和頸子，來到心口處，在上面停了片刻，再來到他與我相握的另一只手。

我將兩只手都擠進他的手掌裏，把東西交給他，再對上他的眼，決然地看著他，他沒有移開我的目光，只將東西收走，連帶著我的手，包裹在一起。

我盯著這張日思夜想的臉，“我們很快會再見面。”我將手從那冰冷堅硬的鐵絲和他的掌中脫離出來，對他說：“我們很快會再見。”

他依然堅定地盯著我，直到我將吻落在那掌心中央，站了起來，不得暫時離開他身邊。

我的內心一直無法平靜下來，但我沒能再靠近他的病床邊。有烈火和螞蟻在啃噬我的內心，只要他還沒能離開聖醫院，我就無法將我的心完全沈靜下來。

到了修女們集體祈禱的時間，我們去到了聖醫院的附屬教堂。

我心裏沒有停下計算時間，在大堂裏充斥著禱詞的時候。

我站在環伺大堂神聖的聲音裏頭，內心的緊張和恐懼在生長，他們像藤蔓一樣爬上我的心頭，聖歌不斷在耳邊回蕩，像助長了藤蔓的速度，他們從我的腳跟開始發芽，順著揚起高伏的曲調向上攀爬，來到我的腰身，延展到我的胸腹，它們包裹我的手臂，扼制我的喉頭，尖銳的懼意駐紮在了我的臉龐處……

外面開始產生了騷動，我睜開了眼睛。

他逃跑了！有人在叫囂著。

聖歌最後一道音節落下，所有東西被連根拔起，我的心跳重新回歸位置，覆始緩慢正常原先的節奏。

我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回蕩在耳邊，一下又一下。

他逃跑了！他們還在外頭不停地大叫，昭示著即將到來的搜查和攻掠。

教堂的木門被他們打開，不顧裏頭正在進行的禱告環節，這種時候，只有他們的氣急敗壞才是真理。

“這是幹什麽！”老修女站到了前頭，隨即被闖入的衛兵扇上一巴掌。教堂裏的修女驚呼出聲，來人根本不把老修女的威嚴放在眼裏。

我們低估了他們的暴怒，因為他們弄丟了雷吉伯爵最大的籌碼，意味著雷吉的震怒會加劇在他們身上，而他們先提前將這些風暴轉至無辜的人身上。

我心裏的沙漏還在流走著，時間一丁一點在流逝，我心底的決定在一步一步瓦解。

科林如願逃走，而謝伊會在禱告環節結束後的空段來接應我，我只要離開這裏就沒事了，就能夠與科林再次見面，回到我的夥伴們身邊。但是……

老修女被暴怒壓制在了地上，其餘的修女則被喝令退回聖醫院內部，只要我跟著大隊離開，走到說好的游廊位置，與謝伊碰面，我就可以脫身離開聖醫院……

“你們的醫院有內鬼。”那頭衛兵正在威脅老修女，身後的小修女們噤若寒蟬，被迫列起隊伍，要離開這裏，老修女遭殃早已讓她們感到恐懼萬分。

“楞著幹什麽！我說，回去！”那頭的衛兵往這裏喝著，“Move!”修女們哆嗦著就要離開教堂，而我馬上便可以離開這裏……

老修女依舊是不屈從的模樣，即使眼前是罪惡的爪牙在向她耀武揚威，但這不能使她改變讓她屈服。

“老女人，我說，你們的醫院有問題。”衛兵擡起了槍-支，後方的修女依舊抑制不住要哭了出來，其他的衛兵則在粗暴地推動著我們離開附屬教堂。

我心裏的沙漏已經流到了盡頭，一丁一點在催促著我離開這片境地，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，我可以全身而退的。

“殺雞儆猴，如果你不介意。”我聽見了子彈上膛的聲音，在這片上一秒還充斥著聖禱詞的場所。老修女依舊沒有屈從，即便是對於即將到來的死亡，她眼裏絲毫沒有畏懼。

心底沙漏瓶子碎裂開來。“是我。”我從隊伍中沖了出去。

我摘下白色頭巾，站在了老修女與槍口中間。“我是斯嘉麗·海思丁。”我說。

……

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相對的。但當你把他們置放在同一個位子和空間裏時，他們互相攙扶。

你會發現，相對的東西本質其實是相同的。

就好像，我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在往有雷吉勢力的方向使勁奔離，即使這讓我付出代價，但我依然要對命運發起一絲抗爭，好讓他們這種自以為是的人可以體驗事情與其相違背的感覺。

我的逃離和他的追捕從來都沒有停止過，兜兜轉轉繞了這麽多圈子，我才發現，自己一直都在一個圓圈玻璃裏面奔赴，這個蠢笨的游戲。

因為到頭來，所有事情都要回到原點。

“好久不見，海思丁女孩。”雷吉伯爵這麽對我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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